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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4章 、癡迷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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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他終於把見不得人的卑劣暴露在了尹嬋面前。◎

尹嬋關心則亂,一時竟忘了問謝厭既會做噩夢,卻為何還要住在那裏?

眼下歐陽善要帶土匪回官邸,阿秀也得梳洗,一行人等著她,尹嬋不好再和楚楚低語耽擱,抿抿唇壓去面色微紅,和歐陽善告辭後,三人往謝宅走。

楚楚瞟了一眼墻側,謝厭竟不在那了。

她大惑不解,皺眉收回了目光。

回到謝宅,尹嬋踟躇在庭中海棠樹下,不由自主地看去隔著一窪蓮塘的舊院。

先前不知那是謝厭的住處還好,可現在,腦中已覆滿了楚楚的話。

她滿心以為謝厭被信陽候遺養在原州,雖被欺負,但好歹是親戚,事情不至於做絕。

竟不曾想……

不曾想他們會讓謝厭在破院自生自滅。

吃土塊,扒樹皮,喝蓮塘汙水,這讓謝厭情何以堪。

他常常不羈桀驁地散著長發,陰鷙的眸光,孤僻狠厲的性情,是否皆因此。尹嬋失神地凝望烏漆漆的泥窪,思緒已被風吹得四亂,久久難以平息。

“小姐,阿秀替你沐浴更衣。”阿秀進院便被眼前的景致吸引了,這宅邸秀致華麗,比石花巷租賃的老院不知好上多少。

尹嬋猛然收回放在那處的目光。只聽阿秀在身旁問她,想也沒想,下意識拒絕:“不了。”

帶著幾分惶亂的聲音在空寂的庭院甚為明顯。

阿秀鮮少見小姐說話這般急躁,不知發生了什麽,一臉驚訝。

從來沒有作謊哄騙過阿秀,這丫頭同她一起長大,相互間亦不隱瞞什麽。尹嬋沒來由的心虛,低垂眸子,眼看阿秀眼神愈發懵懂天真,正在擔憂自己。

一股羞惱和愧意霎時躥上了耳根。

她手忙腳亂捂住耳,往旁退開兩步,又偏過頭,不與阿秀對視,站在蓮塘邊上,好讓熱烘烘的氣息被蓮塘穿來的風吹散。

方才的話語失態引得她面色酡紅,不自然地帶著些眼神閃爍。加之怕阿秀刨根問底,忙就借口道:“阿秀,你先去罷,我……暫時不了。”

阿秀覺得小姐很古怪,遲疑上前。

尹嬋誤以為她發現不對勁,正要再支吾搪塞,不料阿秀一伸手,徑直探向了她的額頭。

溫涼的手宛如把她定住,心跳都不敢躁動了。

她聽見阿秀緊張大喊:“小姐,你好燙啊,是不是風寒發熱了?”

尹嬋哪裏在發熱,是心熱。

“沒有的事……”早知阿秀容易多想,她合該穩重些,此時唯有顧左右而言他。尹嬋喉間輕咽,把飄搖的眸光收回,強自鎮定地說,“阿秀還不去更衣?瞧你滿身血腥味,裙裳的血跡留久了,洗不去的。”

阿秀擡手嗅嗅:“真的很大味道?”

“是啊。”尹嬋催她,還不忘留個鉤子,“快去罷,待會兒我想聽你說那土匪的事呢。”

“嗯!小姐等我回來細說。”談到此事阿秀一個激靈,正巧楚楚燒好了洗澡水,阿秀提著裙子跑去,“有勞楚楚姐姐。”

楚楚揚唇:“不用客氣。”

萬幸阿秀不再深究,院中且剩下她與楚楚二人,尹嬋一回頭,便迎上楚楚促狹的眸子,避無可避,心慌意亂地躲進了裏屋。

留楚楚獨自站在塘邊,迎風淡笑。

少頃,院中的海棠花葉枝頭細顫,被一陣疾來的風刮得簌簌作響。

她兀自巋然不動。

極輕的腳步聲落於庭院,楚楚回頭,躬身在謝厭面前:“主子。”

謝厭負手,凝望尹嬋緊掩的門扉,眼裏不加掩飾的癡態。

楚楚識趣道:“屬下告退。”

“等等。”謝厭喚住她,“把阿秀也帶走。”

楚楚額頭一汗:“……是。”快步去了阿秀更衣的廂房。

院落中庭便獨他一人。

此院尚未題名落匾,謝厭目光靜靜掃過門戶橫木,想讓尹嬋親自為它起名。

不知尹嬋心中可有了想法。

她聰明靈秀,遍閱群書,琴棋書畫皆通,定比自己擇的名稱要好。

這麽好的尹嬋,謝厭不想讓她有任何傷懷。晨間宋鷲送來鎮國大將軍的消息,他已讓胡春午喬裝去北邊,若能盡快查清尹將軍一事……

謝厭深深吸了一口氣,縱使心如明鏡,尹將軍若還安好,尹嬋斷然不會再留原州。但派遣胡春午去時,他仍難掩心頭的迫切。

月餘的相處,尹嬋沒有提起哪怕半句的父親。可她深夜緊蹙的眉頭,夢中無意識的呼喚,乃至時不時飄遠哀傷的眼神,無一不是因為那“沙場陣亡”的鎮國大將軍。

謝厭不知不覺在她門外站了許久。

以胡春午的動作,最遲半月便能抵達北邊,事情若順利,兩月左右就可帶回消息。

此事,暫時不能向尹嬋透露。

謝厭暗暗思量著,“吱嘎”一聲,房門從裏打開。

尹嬋擡眼,便見謝厭佇立在外,作低頭沈思狀,烏發掩去半張臉,看不清神情。

她原是聽著屋外突然沒有動靜才推門看看,不想,謝厭竟來了。

此時心裏一股腦的竄起官邸旁時,楚楚那若有深意的目光,她臉一臊,不敢看謝厭了,慌忙低下頭。

這倒好,直接瞟見袖口已凝幹的血跡。

楚楚那促狹的眼神又在腦中作亂。

更詭異的是,尹嬋情不自禁去想,自己匆匆回府,隔了這麽久,卻都沒有換下臟汙血跡的衣裙,謝厭會不會在心裏認為她“另有圖謀”?

雖然,尹嬋是真的有一點、一點點的圖謀。

但絕不是謝厭意想的那般。

他想……尹嬋也不知謝厭怎麽想的,總歸此時他眼不眨地盯視自己,好像隱隱約約窺見了她那不可名狀的心思。

尹嬋心不在焉,探究地再去看他。院內寧寂,謝厭的一雙眼不知從何處沾惹了火熱的苗頭,死死盯住她腕間,仿佛能看穿什麽,燙得她一陣顫栗,皮肉脈絡皆熱得發癢。

剎那將楚楚的提議拋之腦後。

什麽撒嬌,以這斑斑點點的血為由撒……撒嬌?她怎麽敢。

尹嬋受驚似的捂住手腕,把那血跡遮住。

一時顧不上臟,只盼謝厭別再看了。

他縱貫左臉的疤痕從眉骨蔓延至下頜,狹長眼梢也被波及,深邃的眼眸叫猙獰疤痕驚擾,生有難以言說的寒意。

表面的雲淡風輕下,藏著將欲襲來的駭浪。

這條長疤讓他心思如海。

謝厭佇立她身前,垂首,目不轉睛地盯視這幾點斑駁的紅,越看越久,也越來越沈默。

白皙柔軟的手是枝梢薔薇尚且含苞待放時,托著白雪的樣子。

何其珍貴。

他連碰也不敢觸碰的地方,卻正撫摸著旁人的血。

那是另一個男子留下的痕跡。

謝厭在想,人究竟哪一處最為寶貴。

癡迷情亂時怦怦狂跳的心,覆著他一樣惡心又猙獰疤痕的膚,還是支撐身體的骨骼,亦或在皮肉蔓延汩汩流走的脈絡。

但不管孰強孰弱,尹嬋的手,都不該被旁人的臟血玷汙。

謝厭皺眉,一直盯著那裏,再無其他的反應。

情思翩躚早已迷亂。她的手指,是薔薇的嫩蕊,濃淡潤膩,世間只有薔薇盛開後的蝴蝶可以觸弄。

旁的蝶或許不行,唯獨其間甚美,顏色最正的一只可堪相配。

她正稍稍張開五指,試圖將袖口的血跡遮掩,謝厭定定看她那幾乎不容察覺的動作,一顆不能自已的心也跟著她的指尖一收一縮。

他想尹嬋不要觸碰到旁人的血,那很臟。

只是這樣的話註定深壓心口,不可宣之。

他沒有權力讓薔薇擇選蝴蝶的采擷,他只是長在花泥裏,一株醜陋的野草,默默窺視、暗暗覬覦,或許某日落了雨,被打濕的花瓣會垂憐他的轄地。

但不該下雨。

薔薇不能被迫低下她高傲的花枝。

一時心腸百轉,謝厭喉結微滾,面上不改風平浪靜。

長久的靜默和直盯盯的凝視,足矣讓尹嬋誤會他以為自己真受了傷。

腦中閃過楚楚的話,尹嬋悄悄覷看他的雙眸,霎時,與他目光相撞。謝厭突如其來的擡眸,眼中展露出同往常每日一般無二的熾熱。

這種……這種獨獨偏愛她的眸光,無以覆加的虔誠。

尹嬋不敢相信他是在看自己,卻又欲罷不能的,為他心猿意馬。再不猶疑,所有的意圖就此蠢蠢欲動了。

院中鴉雀無聲,不見楚楚和阿秀。

尹嬋卻不可否認,此時四周無人,於她而言是歡喜的。

默默咽下喉間的澀意,她後背抵門扉,微退兩步。

離謝厭稍遠了些,視線清明的同時,也恍惚察覺到他癡癡追來的目光。

尹嬋臉上浮現薄紅,思了一思,只知憑她再亂想一通,就當真如楚楚所言,該入夜了。

便索性對上謝厭的烏黑眼眸,眼睫輕輕抖動,帶著一絲她自己且沒意識到的軟聲嬌意,低聲喚他:“公子,可否進屋一談?”

“好。”

謝厭背脊俱是一陣顫栗。

被她的軟聲惹得心扉狂亂,謝厭除卻她的聲音,哪還聽得見什麽別的。

自顧呼吸紊亂,喘著氣撫平心口的異動。再望向她時,意想的笑顏不在,只見那窈窕的身影,已蓮步入內屋。

他一楞,倏而搖頭苦笑,踏進了門。

堂屋擺滿金貴的物什,美則美矣,卻遠不及謝厭眼中的尹嬋。

白底淺綠綢裙輕攏,裙裾輕盈垂地,靜立紫檀麒麟紋的小圓桌旁,見他進來,回眸一笑,堂屋填滿了清甜柔媚的花香。

謝厭遏抑著情悸,坐去她對面。

並非初次獨處,可每一次,謝厭都恍如已祈求千百遍,因而每每帶著近乎虔誠的神情,珍惜他覬覦四年、來之不易的機會。

不知尹嬋要同他說什麽,謝厭暗暗希望,她口中之事,僅與彼此有關。

如此,便能與她多說幾字,多獨處一息。

“公子。”

有意壓低的輕呼,在他耳畔響起。

謝厭將所思拋之腦後,定定看向尹嬋,認真詢問:“發生何事,你說。”

這叫尹嬋如何開口。

楚楚的提議到底管不管用?

尹嬋臨到出口竟也茫然了一瞬,早先措好的言辭沈在喉間,不知該以怎樣的方式出來。

偏偏此時謝厭看她的眼神,帶著真真切切的疑惑,好似正擔心自己因何事困擾。

能為什麽困擾?

除眼前之人,還能有誰……尹嬋一貫知曉謝厭是個傻的。

平日既在外冷漠陰鷙,一尊閻羅王,可每每被尹嬋瞧見的,分明是躺在閻羅王掌心最傻最呆的那只小鬼。

什麽事情若讓他開口,必定沈默沈默再三沈默。

蓮塘對面的舊院子再不解決,不止楚楚要在她耳邊嘀咕,尹嬋只怕自己也會記掛許久。

索性破罐子破摔,將衣袖擡起,有意無意地在謝厭眼前一晃,才支著圓桌。

謝厭沒有反應。

尹嬋不由得心生挫敗,便知楚楚所說的撒嬌怕也不會管用。

眼前的謝厭分明就和以往一樣,該呆傻之時,從不叫她失望。

袖口血跡斑斑的“傷勢”沒有得到謝厭的在意,尹嬋咬唇,想起自己好不容易才鼓著的膽子,卻……

一想,那挫敗愈發濃厚,直壓得她鳳眸眼睫濡濕。

努了努唇,沒來由的羞惱,氣謝厭什麽都不懂,氣自己太過自負。

短短的圓桌將兩人隔開,但於謝厭看來,這紫檀圓桌猶同無物。

他既能清晰無比地感知尹嬋的氣息,又能毫無遺漏地將她一舉一動收容眼底。

哪怕是抿唇帶動的輕輕一哼聲,還是些許濕潤的睫羽,抖顫時映落在眼下的暗影。

這樣輕而易舉地分辨出尹嬋當下的情緒,謝厭本該歡喜的,卻隱隱約約生出了一點又一點的緊張。

他牢牢註視眼前的女子。

怕哪處有疏漏,想感受得再深、更深。

尹嬋直被這雙眼睛看得魂思難捱。

他明明不懂,卻又偏偏懷揣著濃烈與熾熱的情愫。

是他的眼睛太過好看的緣故嗎?

一雙山間跳躍的烏雀,的確擁著讓人神魂顛倒的美麗。

尹嬋愈發羞赧,看了一眼袖口的血跡,低聲道:“公子可知,今日有土匪進城,擄綁了歐陽大人……”

謝厭唇角輕輕一壓,沒有說話。

為何提起歐陽善?

不想談及和歐陽善有關的事,確切的說,謝厭不願在獨處時,從尹嬋口中聽見任何除自己以外的姓名。

縱然如此陰暗卑劣的想法,他卻不敢宣之於口。

尹嬋神情認真,謝厭略薄的嘴唇克制地抿緊,不去深想,那點不虞之色頃刻好轉。

尹嬋卻以為他當真不知土匪擄綁,心如鹿跳,滿臉酡紅,捏了捏指尖,在感受到手中凝出的細汗時,終於將存備良久的話脫口問出:“那你知道,我……我受傷了嗎?”

謝厭眼眶微微一震,不加掩飾的震驚,瞳仁怔住。

她受傷了。

她並沒有受傷。謝厭看見楚楚的信號,去官邸附近時,一眼發現她裙裳的血跡,便以為身受重傷,險些克制不住,要將那所謂的土匪扒皮抽骨。

然而只因他稍刻的冷靜,待尹嬋、楚楚和阿秀回謝宅後,則立刻前去官邸,查看尹嬋傷勢是否那土匪造就。

於是,在官邸的牢獄得知,被擄綁的並非尹嬋,而是歐陽善和阿秀。

那血跡更與尹嬋無關,是土匪被刺穿的手臂濺出。

那沒事了。

歐陽善在官邸拷問,謝厭趁著這工夫,回了謝宅,想再看一看尹嬋。

而後的一切便如眼前所見。

尹嬋面生荷粉,帶著手腳鉆心的惶亂,和一雙婉轉多情的眼眸,在問他,知不知曉自己受了傷。

謝厭一瞬以為是聽誤了。

暗暗思忖,不解尹嬋話裏之意,但看她面含期待,蒲扇似的眼睫輕眨,仿佛只等自己的一個回答。

她美到不可方物,笑與惱皆是恩賜。

曾經謝厭無時無刻不渴求她睨下一眼,好讓長在荒溝的野草,也能和旁的草木一樣,得到太陽的垂憐。而現在,她毫無保留地凝視自己,只有自己。

那雙眼正全心全意為他停留。

盡管她的話裏,帶著謝厭聽不懂的欺騙。

她在誘騙自己嗎?

可他有什麽地方值得尹嬋煞費心思。

謝厭搖了搖頭,又禁不住地去想,若有朝一日,他欲壑難填,尹嬋功不可沒。

但至那時,不知她是否還願意施與一束光照的恩賜。

僅是一想,謝厭的胸口便連連起伏,不得不將手按在膝頭,五指牢牢攥緊,用以阻塞快要沈不住的情緒。

他隱約意識到了什麽。

但這事發生得無厘頭,尹嬋以往從未有過這般行徑。

他一時竟不知所措,喉間微滾,張了張口,眼神絲毫舍不得離開尹嬋,半晌,沈沈道:“……不知。”

尹嬋先是有些心虛,而後想謝厭既然不知道,為何要苦擾心神。

她略帶緊張地捏了捏手,垂眸,輕輕舔了下唇。

把沾有血跡的那只胳膊放上小圓桌,綢裙袖口的點點紅斑已經凝幹,近嗅,會有鹹澀難聞的血腥氣。

“就是這裏。”尹嬋盯著謝厭的眼睛說。

面前一眼便分明的“傷口”,實在叫謝厭錯愕。

再看貌似鎮定自若的尹嬋,卻又被招引了神志一般,不爭氣地收緊手,心神被勾得搖曳。

謝厭仿佛與她生出一股詭異又別樣的靈犀。

她是自欺欺人。

他是飲鴆止渴。

謝厭直勾勾盯住尹嬋的腕間。

從斑駁的猩紅血跡,到用眼神寸寸撫摸她溫玉柔軟的素手,未經察覺自己已目光迷離,癡癡地開口:“疼嗎?”

話落的同時,兩人均是微微一怔。

尹嬋沒想到他會輕信自己的話,但卻更好,不用想方設法再行解釋。

既已作了這個謊,旁的念頭都成徒勞。

餘光輕輕瞥過凝血的袖口,再多的羞於啟齒都不得不化為煙散。尹嬋擡起了眼簾,含著難為情的羞赧瞧他,啟唇,低低地說:“疼……”

她清楚看見謝厭擱在桌上的指尖蜷了一下,烏黑眼珠蓄著不見底的深淵,濃稠晦暗。

尹嬋說不出此時在心口踴躍的歡喜,是因他信了謊言,還是他為自己生了難言的情悸。

但尹嬋知道,不管為著什麽,她眼下,都應讓這樁假事變得更真切。

為此,她避過謝厭幽深的眸子,悄悄瞥看周圍。

一個羞人的念頭神不知鬼不覺地擡起了頭。

“公子。”尹嬋喚他。

突然的出聲,斷了謝厭神思。

他立馬收回端詳那方虛無傷口的目光,而見尹嬋不知何時伏在紫檀蝙蝠紋桌上,纖長柔白的手指托腮,擡眸望著自己。

短短的圓桌盛不下謝厭狂跳的心。

他盡量讓自己神色如常,可尹嬋偏偏不如他所願。

伏桌以至看向謝厭時,便不得不努力掀起眼簾。

烏黑盈亮的瞳仁蓄著不知從哪找來的無辜,蒙起濕漉漉的水霧,眼睫也撲簌,變成一只貓兒,正勾著爪子撓他。

尹嬋就這樣靜靜伏著看他,謝厭快瘋了,坐不住,只想起身繞著桌踱步。

何以見她露出這等乖軟之態。

那發髻梳得極美,點綴丁香紫的簪環,其餘沒挽的發打成兩股空辮垂胸,她一伏桌,隨著動作散落肩頭,青絲將謝厭全部的理智帶走。

尹嬋究竟想做什麽?

明知她騙自己,卻巴不得她再多騙幾句。

謝厭不怕她的欺騙,唯獨恐懼在這樣帶著引誘的哄騙中,自己會如癡如醉、禁不住洩露出真實的模樣。

他還沒做好準備,讓尹嬋窺見自己卑劣鄙陋且令人作嘔的心思。

尹嬋豈知謝厭已因她小小的動作,神思不屬。

她就著伏桌的姿勢眼巴巴看他,心裏斟酌好了字眼,皺眉道:“公子,傷口作痛,疼得火辣泛癢,還滲著血絲,可如何是好?”

謝厭艱澀開口:“我幫你看看。”

“不要。”尹嬋撇嘴拒絕。

沾血的袖擺放在短桌間,也不動,任手腕那處反覆迎接謝厭的盯視。尹嬋輕輕嘆氣,無奈地低聲,“我這般傷勢,在公子眼中,恐怕只是驕縱的玩笑。”

“不。”

謝厭猝然搖頭,沖口而出。

尹嬋托著腮的指尖抖了下:“那是什麽?”

謝厭說不出口。

她若受傷,於他,是在心口剜了一刀。

可這種話未免讓長在深閨的尹嬋害怕。

謝厭選擇閉口不言,只出神癡癡盯著那處血跡。

尹嬋早知他與花言巧語無甚幹系,措好的言辭覆在心裏斟酌一番,想起蓮塘對面的舊院,自顧說道:“公子可還記得離京來原州的一路。”

謝厭怎會遺忘。

那是萬金難得的一段過往。

在這時日,他帶走了屬於他的太陽,藏在唯獨自己能窺見的地方。

但她為何突然提起這事,謝厭搭在膝頭的手忽的收緊。

眸光猶疑時,便見她輕輕啟唇,極其平靜、卻又極其殘忍地撕開了謝厭的心事:“原州一路,但逢落宿,公子便守在一旁,是也不是?”

一面聽她說著,往日之事蜂擁而至。

謝厭呼吸一凝。

不待他回想細處,尹嬋帶著些狼狽地偏過頭。

手捂飛紅的臉,那裏燙極,指尖一碰都在發熱。

便忍不住往地面盯去,借以轉移視線。想想後,咬了下牙,用故作輕松的聲音說:“可我此番受傷,見了血,神思惶惶,夜裏怕做噩夢,公子可否同往日那般……”

話未道盡,意已明了。

謝厭仿佛懂了什麽:“好,我近日不住蓮塘對面的舊院。”

尹嬋眼睛倏地亮了,隱晦的言辭一下子便被謝厭猜中,他應得輕而易舉,讓尹嬋不禁覺得,提前布好的那些準備,原來都是無用之功。

這下好,如楚楚所說,謝厭便不會總想幼時的事,每每噩夢了。

雖說這話難為情,但目的卻成。

尹嬋心安了幾分,卻聽謝厭平靜道:“昨夜已探過,上方屋脊墻瓦甚好,我夜間便宿在屋頂,莫怕。”

雀躍的心跳沈入谷底,尹嬋緊蹙眉梢:“……”

他甚至以為她不懂,伸手指了指屋頂。

尹嬋腦子混沌,攏眉,被他這句話氣得左右四處皆難受,索性起身,美眸圓睜,匪夷所思道:“公子不睡那院,是有意守在屋頂?”

謝厭如實點頭,不明白尹嬋為何事動怒。

他指腹不安地捏了捏虎口,跟著站起,正待詢問,張口前忽的停頓一息,後知後覺尹嬋似乎忘記了正在哄騙自己。

袖口上斑斑點點的“傷”,被她全部遺忘。

她竟擡起了手,雙手交握攥在面前,手指骨節捏得發白,哪有半分受傷之態。

謝厭眼眸不由得黯然,皺起眉,牢牢盯住那凝著血的衣袖。

暖陽穿過窗欞,將堂屋照得通亮,憑他所有神情,皆無所藏匿。被一個人心無旁騖地看著,尹嬋怎能不察覺,可她已叫謝厭惱得無暇去想、他黯淡的眼眸夾雜著什麽樣的情緒。

她攥著手安靜站在紫檀圓桌旁,像受極了委屈又不甘,鼻尖一酸,突然道:“別看了。”

但謝厭一雙烏雀,依舊著魔般的停滯著。

尹嬋生出綿綿的挫敗和無力感,急紅了眼眶,咬著唇將手伸出去,不管不顧地放在他眼前。

血跡凝幹,腥澀在兩人間幽幽徘徊。

尹嬋恨不能扒開他深邃的瞳仁,看清裏面暗藏著什麽奇奇怪怪的心思。

心扉亂不可言,她唇齒輕顫,想也不想便惱道:“傷是假的,沒有血,公子分明看得真切,何故還哄著我做戲?”

穿堂風過,窗戶輕輕嘎吱一聲。

謝厭眉梢蹙起,猶如驚雷響徹耳畔。

“別生氣。”漆黑的眸子一沈再沈,謝厭本就戰栗的呼吸,在尹嬋惱他之際便已錯亂不堪,此刻更唯恐她不快,喉結微滾,耐不住地上前,卻只能幹巴巴道,“我不是哄著你做戲。”

於此事,何來哄,何來的戲?

尹嬋不管對他做什麽事情都是理所當然,天經地義,故而那哄騙傷口在他眼中算不得做假。

既是真的,自己又有什麽戲可做?

謝厭連忙措好言辭,想解釋給她聽,無奈每每面對尹嬋總會不中用,好不容易想清楚該怎麽說後,一低頭,卻看見尹嬋眼睫上搖搖欲墜的淚花。

像是委屈至極,眼眶深紅,羞和惱一擁而上,把她團團包圍。

謝厭頓時不知該如何呼吸了,滿眼無措,匆匆走近。

可她眼底的紅痕沒有褪去的念頭,愈演愈烈,謝厭下意識地收緊五指,忽然,指尖觸上腰間斜掛的一柄匕首。

他眼睛暗了暗,不做遲疑,手腕一翻,反手抽出匕首。

凜凜刀芒閃過尹嬋微紅的雙眼。

倏忽驚見謝厭手起刀落,鋒利的刀尖正對準他的手腕。

“唔……”尹嬋瞳孔圓睜,想也不想,踉蹌著撲去抓住他的手,蓄在眼睫的淚再忍不住,撲簌而下,“你做什麽?!”

謝厭的手被一片柔軟抓住。

他垂眸,木然地說:“我不知,為何你看重那道傷,但若我們帶有同樣的傷,你是不是……便不會難受了?”

尹嬋沈默片刻。

“我在騙你。”她霎時眼眶酸澀,一串串淚滾落臉頰,“沒有受傷。”

院子裏暖陽炎炎。

謝厭脊背戰栗起一寸寸刺骨的冷意,手腳冰涼。看著尹嬋嚇得煞白的臉、不停發顫的手,他眼神閃躲,一身力氣盡數被抽去。

他終於把見不得人的卑劣暴露在了尹嬋面前。

他慶幸,往後不用再遮掩醜陋的心思。

又惶恐,第一次嚇哭了他捧在手心的薔薇。

作者有話說:

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:yan婳123 33瓶;

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,我會繼續努力的!

◎最新評論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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-完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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